很多年前,有人调侃道,绘画功夫不好(也就是写实技术差)的人创作时只有胡来,一胡来不小心就成当代艺术家了。当然调侃归调侃,当代艺术并不排斥写实性,非写实性的当代艺术也并非不需要技术含量。不过,时下不少当代艺术展上,要看到有技术含量的作品实属不易,要看到技术含量高的写实性作品更是困难了。有画家和评论家对于那些用较严谨的技术、技巧制作的作品,特别是写实性的作品,常用缺乏“当代性”来评价。的确,就当下的架上艺术而言,叙事的浅表化、意义的模糊化、价值的虚无化、视觉的平面化、技术的低端化似乎成为一种较普遍的现象。
对于前“三化”,笔者不在此文中评说,着重谈谈后“两化”的问题。所谓视觉的平面化、技术的低端化,是指不再在二维空间中追求三维空间的视觉效果,也对色彩、笔触、材质、肌理的把握与运用可能产生的丰富的视觉效果与美感表现不再有任何兴趣。随意的涂抹、流汤滴水般的挥撒、光怪陆离的造型、杂乱无序的图式,成为不少冠以“当代艺术”之名的作品的基本视觉特征。而不少具有扎实写实能力,也执着于写实绘画的画家,只好默默地承受“保守”、“落伍”的数落,并无奈地被边缘化。当然,不是写实绘画才需要技巧,需要技术含量,任何一种艺术都是需要技术与技巧的,艺术不就是“艺”与“术”结合的产物吗?
不过,在西方艺术史上自杜桑主张用现存品去代替艺术媒介,主张取消对物质材料的加工以来,先锋派艺术的确出现了对技巧漠视的倾向。众所周知,在艺术史上那些留存下来的经典艺术作品,除了它们蕴含着一个时代、一个民族特有的历史文化信息,甚至折射出某种时代精神外,还一定以精湛的技巧所构成的完美的视觉效果让人折服。可以说,在传统意义上,只有具备一定人文主义修养,同时也拥有超乎常人的独特的艺术技巧的人,才能成为一个不同寻常的艺术家。现成品艺术品、行为艺术、观念艺术之类的艺术流派的出现,在一定程度上就是对于传统艺术“技巧”霸权,对“技巧”成为艺术家获取精神贵族地位和财富现象的一种抵抗与反叛。就这些行为、装置、现成品艺术而言,技术性或技巧性的确已不再成为衡量艺术作品优劣的重要尺度。但是,架上绘画,作为一种传统的并在形式上不断继续演化的艺术形式,技术性、技巧性总是其必备的一种属性。在热闹非凡的中国当代艺术界,时常出现“庙会”现象,各色人物不管有无必要的艺术训练和技术储备,都蜂拥而至,不少想在艺术名目下获取名利的人,为扯眼球,为制造话题,各显本色,于是粗制滥造、光怪陆离、畸形扭曲种种现象就层出不穷。艺术的技术含量、艺术的技巧性被消解了。“当代艺术”成为一个谁都敢盗用的新衣、谁都敢涉足的领域,当代艺坛成为了冒险家的乐园。
当年保罗·克劳瑟有感于西方现代艺术中技巧的普遍衰落,曾尖锐地批判了先锋派艺术的“独创性”。他说:“的确,正如康德所指出的那样,去创造一种‘独创性的胡闹’是可能的。事实上这一点已为大量的‘现成品’或‘概念艺术’所证明。”如果说,保罗·克劳瑟用“胡闹”来对独创性的“现成品”和“观念艺术”之类的艺术的形式做出贬义性的评价多少是一种对不同于架上艺术的新艺术形态的偏见的话,架上艺术能否消解掉必要的技术性,这确实是一个值得讨论与思考的问题。
就行为、装置等艺术而言,我们不必以人们习惯的视觉经验去评价,但是架上艺术,一种在二维平面上追求三维或四维空间的艺术,技术性或许还是不应免除的。艺术创造在本质上是将审美意识形态文本化、物化、形式化、视觉化。艺术创作的过程就是艺术家与物质媒介材料“对话”的过程。任何艺术作品首先是一件物,以物的形式呈现。物质性是一切艺术特征。正如海德格尔认为那样:一件艺术作品和其他事物的相同性在于它首先是一种物。艺术家的创作过程就是对“物”的改造与“去蔽”,使其构成对真理的揭示。所谓改造与“去蔽”,就是把材料纳入形式,让“思想”进入“物质”,使物质因素被“精神化”。“去蔽”并不是耗尽材料,而是剔除与内在的精神表达无关的东西。对物的改造与去蔽,自然需要艺术技巧与材质发挥作用。
当然,技艺不等于艺术,因为艺术本质上是一种新的创造,技艺则往往是传统上早已存在的东西。但在传统上艺术首先必须是种技艺。在亚里斯多德看来:创造就是一种制作。虽然不是所有制作都是创造,但是所有创造必须包含制作。制作就是技艺施展的过程,技艺是种力量(strength)、能力(power)或控制力(force)的表现,也就是说思想、观念和情感总是蕴含在由技艺制作的诉诸感官的形式里,这就是视觉艺术的魅力所在。
我们承认艺术与美并不存在天然的姻缘关系,但是我们不能否认艺术是用技术重新构造的世界。形式与技巧从来都是流变的,从古典到现代,从现代到后现代,表现的媒介与方式在不断地翻新,所不变的是创造感官形式的使命。符合古典审美法则的形式以及创造这种形式的技巧可以成为历史的印记,但是创造形式以及调配形式因素的能力,依然是一个艺术家之所以为艺术家而非社会学家或政论家的品质所在。
当代艺术不是也不应该是一个可以任人胡作非为、无所事事的领域。去技巧化,消解技术含量,并没有为公众免去进入艺术世界的门槛门票,相反,由于去技巧化,缺乏技术含量,不能满足人的视觉穷幽探微,解读艺术语言密码的需要,即使免费的门票,公众也无进入门槛的热情。这样,既无思想也无技巧混迹于当代艺坛的众多“玩家”,只有自娱自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