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初“四王”,号称正宗,左右画坛200余年,进入20世纪之后,却以“复古”、“守旧”而遭遇猛烈攻击,发展到最厉害的时候,画家几乎无人敢公开称道“四王”。历史的反复,真是令人感慨。
“古”与“时”、“旧”与“新”,总是相对而言,相比较而存在的。值得注意的是,中国古人少有称扬“旧”而贬斥“新”的,他们往往谈“古”与“时”,而不大提“旧”与“新”。难道这仅仅是一种名词的相异吗?
中国向有好古的传统,尤其是自汉代儒家思想的统治地位确立之后,这种传统从此根深蒂固。我们知道,“古”也与“传统”一样,里面的含义是丰富的,对于清初人来说,晋、唐、宋、元都是古。但是,当王时敏极力夸赞王石谷时,他的古是董其昌所谓的“古”,那其中并不包含李、刘、马、夏,虽然对他们来说,那也是古代的。
因此,我们意识到,“古”,它并不是一个时间概念。对于“四王”来说,它是一种美学概念,可以想见,以四王之聪明,他们不可能凡古皆好。当王时敏说,要与古人同鼻孔出气时,当他赞叹王石谷画时说:“竟不知其谁为古人,谁为石谷矣。”(《娄东王奉常书画题跋》)很显然,他的“古人”是有选择的。
追溯起来,绘画领域里的尚古意识,始于唐代大史论家张彦远,他在《历代名画记》卷一中说:“上古之画,迹简意淡而雅正,顾(恺之)、陆(探微)之流是也。中古之画,细密精致而臻丽,展(子虔)、郑(法士)之流是也。近代之画,焕烂而求备。今人之画,错乱而无旨,众工之迹是也。”
但是,张彦远的观点,在当时及稍后,赞成的人并不多。宋代郭若虚在《图画见闻志》卷一里就说:“近代方古多不及,而过亦有之。若论佛道、人物、士女、牛马,则近不及古;若论山水、林石、花竹、禽鱼,则古不及近。”“至如李(成)与关(同)、范(宽)之迹,徐(熙)暨二黄(黄筌、黄居寀父子)之踪,前不谢师资,后无复继踵,借使二李(李思训、昭道父子)、三王(王维、王熊、王宰)辈复起,边鸾、陈庶之伦再生,亦将何以措手其间哉。故曰:古不及近。”郭若虚认为,论山水画,王维在李成、关同、范宽三人面前也将无所措手。
张庚《国朝画征录》卷中“王翚”条记王石谷言:“以元人笔墨,运宋人丘壑,而泽以唐人气韵,乃为大成。”
前两句话好理解,元人笔墨是对山水画内形式上的要求;宋人丘壑指的是山水画的外形式,宋人画以景、境胜,于山水形貌最有得。既然笔墨师元人,丘壑师宋人,那么,在这两方面,唐人应是无足师了。在此,似乎王石谷与郭若虚对于唐宋山水画总体成就的看法是相近的。
那么,董其昌呢,他为何在谈到“文人画”与“南北宗”时,要将王维推为“南宗画”与“文人画”的鼻祖呢?
实际上,在董其昌看来,笔墨丘壑是品评画家及其绘画的重要方面,但不是最关键的。最关键的是什么?人品学养,甚至还有出身地位。就人品学养、出身地位而言,李成、关同、范宽都是模糊不清的,而且显然无法与大诗人、音乐家、后来高居尚书右丞之位的王维相提并论。中国古代讲究血脉、学统、道统、正宗、嫡传,在这一系列思想里,寻根认祖事关重大,非要认个好祖宗是不能维持其正宗地位的。这正是董其昌倡言南宗画、文人画,而以王维为始祖的原因之所在。
提倡师法唐人和北宋的赵孟頫有句名言:
“作画贵有古意,若无古意,虽工无益。”(《中国画论类编·松雪论画》)
可是,什么是“古意”?他没说。
王石谷从模古起家,南、北二宗兼师,清醒地认识到“古”意味着什么,“古意”强调的是什么。谢赫以来,气韵是对于绘画的最高要求。“泽以唐人气韵”,即以唐人的气韵来光泽、润泽画面。只有这样,宋人丘壑、元人笔墨才能焕发出生机,否则就难免于僵硬板滞,缺乏生意。这个“泽”字是点睛之笔。而“唐人气韵”,正是对绘画的神气格调上高华、古逸、典雅、含蓄的总要求。可以说,王石谷所谓的“唐人气韵”,正是赵孟頫强调的“古意”。
“古意”和“古人”,显然有区别。如果说,“古”偏重于时间意识,“古人”偏重于历史意识,那么,“古意”则偏重于文化-美学意识。但是,这种概念上的区别毕竟不是很严格、很清晰的,尤其中国古人对于概念一向是缺乏严谨定义,大家都马马虎虎地甚至随随便便地使用一些概念,而并不在意其内涵究竟如何。到了董其昌那里,“古”、“古人”、“古意”便合而为一,无甚分别了,它们的指向,很明显,都是一种文化-美学意识。
因此,我们必须明白,对于董其昌及其追随者或受他影响的人,“古”绝对不只是一个时间概念,而是一种美学理想,一种评价标准,而不仅仅是一种样式或模式。理解了这一点,我们才可以真正地评价董其昌及“四王”的艺术,评价所谓“复古派”画家们的艺术成就。
其实,好古并不是复古者们的专利。一般人皆有好古之心,一件物品,比如陶瓷、青铜制品,如谓今人之作,则除非出自著名工艺大师之手,否则无论价值还是价格,都不过尔尔。如谓古董,则身价飙升,愈古愈贵重。王国维在《古雅之在美学上之位置》一文中说:“吾人所断为古雅者,实由吾人今日之位置断之。古代之遗物无不雅于近世之制作,古代之文学虽至拙劣,自吾人读之无不古雅者,若自古人之眼观之,殆不然矣。故古雅之判断,后天的也,经验的也,故亦特别的也,偶然的也。此由古代表出第一形式之道与近世大异故,吾人睹其遗迹,不觉有遗世之感随之,然在当日则不能。”
王国维《古雅之在美学上之位置》是中国近代一篇重要美学论文,惜美术史论界至今仍未予足够重视。这篇论文对于我们如何理解、把握、评价中国画论中的“复古”说提供了一种视角、一种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