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志清近照 石剑峰 摄
1961年3月,到美国已经十多年的夏志清终于出版了《中国现代小说史》,这也是英语世界第一本严肃、全面论述中国现代文学的英文著作。1968年,《中国古典小说史论》的出版再次引起学术界震动,这两本用英文创作的中国文学研究著作也奠定了夏志清的学术地位。
在学术地位之外,夏志清颇像一位预言者。在张爱玲几乎被遗忘的1960年代,他把张爱玲推到了一个令人不解的高度,但他从来不看这几年整理出来的张爱玲晚期作品,认为“写的都是老东西,现在很多人靠张爱玲吃饭”;他欣赏的沈从文、钱锺书,他们的作品依然在被人阅读,“如果不是《中国现代小说史》,大陆还是台湾都要把沈从文忘记了”。与此同时,夏志清把许多作家从神坛上拉下来。以历史的后见之明而言,当时两岸各自出于政治和意识形态需要而曾推崇的作家,许多人的确只成了文学史上的一个词条。
在纽约曼哈顿,夏志清已经住了半个世纪,在他老旧的公寓里,他接受了《上海书评》的专访。尽管很多人认为夏志清对左翼文学的批评是出于偏见,但夏志清说,他的判断标准一向是文学标准,没有什么意识形态、政治立场的原因,比如他推崇的张天翼和萧红就是左翼作家。
石剑峰
您认为在中国现代小说家里,还有谁被低估或者忽略了?
夏志清:我的《中国现代小说史》着重讲了四个人,张爱玲、沈从文、钱锺书、张天翼。前面三个人的书,大家现在都还在看,可是对张天翼大家都忽略了,这是大家的损失啊,怎么能不关注呢?鲁迅妒忌张天翼,因为张天翼的讽刺能力比鲁迅还厉害。鲁迅是一直在变的,有些方面懂的不多。可能是张天翼的左翼作家身份让大家现在对他不感兴趣了,他虽然是左翼作家,但他是同时代作家里短篇写的最好的,尤其是写人的阴暗心理以及喜剧。
去年是张爱玲诞辰九十周年,无论大陆还是香港、台湾都很热闹地去纪念她。
夏志清:我讲的很多人,说他们的书好或者不好,都是有道理的。我认为,中国从来有没有像张爱玲这样的作家,我看了《金锁记》感动得一塌糊涂。我是为了写《 中国现代小说史 》才开始看张爱玲的,因为以前不读中文书,到了美国读书和工作,为了写书才看中文小说,之前只看一点点周作人、沈从文,一些鲁迅,其他不太看的。我说张爱玲好,果然是好,你看大家到现在都还在看。在我看来,《金锁记》是中国文学史上最好的小说,但是人家不敢讲这样的话。中国人就是喜欢客气,什么都要讲之一,好就好,有什么之一!
在美国的时候,我是和张爱玲联系最多的人。她这人你们都知道的,不大理别人。我这里留着不少她的信。其实我很早就见过张爱玲,那还是在上海的时候,那个时候我可没有注意她,因为我不读中国文学嘛。
这几年挖掘出了那么多张爱玲晚期作品,您看过吗?
夏志清:我都没有看过。我只听说,写的都是老东西,都是以前她小说里写过的内容,而现在很多人靠张爱玲吃饭。有时候,我觉得自己确实伟大,那个时候大家都说张爱玲是什么汉奸作家,台湾那边认为她是1949年之后才过去的“大陆作家”,但我就发现了她。有的人,没有勇气、魄力,所以看不出来张爱玲的好,就算觉得好,也讲不出道理来。你看,现在普通读者还去读的现代小说,还都是我书里面提到的那些作家,张爱玲、钱锺书、沈从文等几位,大家现在都不觉得他们落伍,这是我厉害的地方。《中国现代小说史》到现在还受到推崇,也说明我对了。
今年是鲁迅诞辰一百三十周年,上个月在中国大陆有一个很盛大的纪念仪式。我们都知道您对鲁迅在文学方面的评价一直是有所保留的。
夏志清:有一个观点我是不会改变的,我个人始终还是觉得,鲁迅在某种程度上被高估了,这可能跟毛泽东有关。我个人认为,鲁迅还是胆子不够大,他当时名气那么大,其实可以做更多事情。对于他个人,我也是有保留的,他爱钱,对原配夫人也不够好。鲁迅跟弟弟周作人年轻时候关系那么好,翻译上的事情鲁迅一直找周作人,两人配合得很好,可是后来两人闹翻了,我觉得是互相妒忌。周作人出了书做了教授,鲁迅还是写杂文,当然还写了本《中国小说史略》,这本书不怎么样,引用原文然后在后面写几句话,怎么能这么写东西呢?那个时候他还年轻,哪有时间看那么多中国古代小说,他看的也都是短篇而已,更不用说读外国小说了。
鲁迅他们那代留学生里面,周作人、郁达夫、梁实秋是好的,他们外语都很好。郭沫若后来的东西没办法看,我到中国大陆去一次,什么地方都有他的名字;茅盾这个人很规矩,老舍这个人又自杀。 鲁迅并不聪明,书念的不多,比他弟弟周作人少多了。周作人就是人太好,做人太客气,后来被“冤枉”当作汉奸。哥哥太好了,作为弟弟的周作人真是吃亏。
您的《中国现代小说史》里没有提到萧红,最近几年萧红开始在大陆又红了,今年还是萧红诞辰一百周年。
夏志清:端木蕻良和萧红都是我朋友。其实我一开始要写萧红,但没有写好,就写了端木。开始写端木,那你一定要研究萧红,你就发现萧红太厉害了,张爱玲下来的女作家就是她了,《生死场》和《呼兰河传》都是非常好的小说。后来我决定要去写萧红的时候,我找了柳无忌,因为她妹妹柳无垢跟萧红是好朋友,所以我通过柳无忌找他妹妹,了解萧红的情况。这个时候,柳无忌告诉我,他的学生葛浩文也在将萧红作为博士论文的题目写。我想要是我把萧红写了,他就没得写了。所以,我最后没有写萧红,之后我还写了书评捧葛浩文的这本关于萧红的书。结果大家都以为我没有写。但我挺欣赏葛浩文的,因为他英文、中文都好,对中国也很有感情。所以在他写萧红的时候,我也没告诉他,我本来也要写的。葛浩文后来对萧红研究还是有很多贡献的。但我可以说,在我之前,真没有人写过文章说萧红的好,这就跟我之前写张爱玲的好一样。萧红和张爱玲,都是我看文章看出来的, 钱锺书也是我第一个看出来的,以前人家说他是学问家不是小说家。
除了萧红,我在书里李劼人也没有讲,这也很遗憾。主要是,我那个时候到美国时间不长,生活条件也不好,手头资料非常有限,都是从图书馆借回来的,有些是凭着以前的记忆。由于我在耶鲁大学受到完整的英语文学研究的教育,所以再回头来看中国现代小说,肯定不一样。
您对老舍后来评价不高,这让我们很意外的,因为老舍在大陆地位始终是很高的,当然他的自杀有一定原因。
夏志清:老舍是很好的,最初他是英美派,开头他是很有骨气的人,可是后来不知道为什么,他在运动中自己改造自己。另外,我对《四世同堂》是批评的,这么厚的一本书,其实内容很空。相比老舍,你看沈从文从不改造自己。但我想说,要是没有我这本《中国现代小说史》,无论大陆还是台湾都要把沈从文忘记了。
您骂中国古典文学中很多名著,批评左翼文学,但又对左翼作家代表张天翼非常推崇,那你的标准到底是什么呢?
夏志清:当然还是文学标准,没有什么意识形态、政治立场的原因。所以一度我被看作“反共”学者,我自己都很奇怪,你看我推崇张天翼、萧红吧。所以,还是剔除政治立场之后的文学价值,所以我又会说,普通散文家里,像朱自清、冰心的书,都用不着太认真读。
您和余英时先生好像有一些共通点——都喜欢骂。
夏志清:我和余英时确实都喜欢骂,但他比我凶。其实我跟余英时没有联系的,我的作风跟他很不一样。他讲中国思想的好处,我觉得中国没什么思想。他是不会说中国和中国思想坏的,我是一直认为中国传统思想是坏的。我骂中国传统思想,所以大陆不喜欢、台湾不喜欢,美国也不喜欢。我说中国文学一无是处,跟西方文学不好比。但有人就会把《红楼梦》搬出来,我看得都腻死了,一天到晚讲《红楼梦》,我的朋友都写《红楼梦》,一本本书出来。《水浒传》、《三国演义》和《西游记》也都是没什么好写的。
您哥哥的《夏济安日记》前几天又重版了。
夏志清:我哥哥的日记,也就是《夏济安日记》当年很流行,很讨女孩子喜欢。我哥哥可怜,女孩子不爱他。真可惜,那个时候他还没有名气。哥哥去世之后,我发现了日记,然后帮助出版的。他同情共产党作家。他很有才,可惜死得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