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不过就是一些点和线而已。
        点，也不是什么光滑的点，绛灰色的尘土很嚣张凌厉地泼洒开去，唯有遇到微凉的碎雨，才晓得躬一躬身，勾一勾头，作出几分收敛的味道；线，倒是直得很彻底，水蓝色、极窄极窄的一线天光，犟头犟脑、遇上人、车、房屋都不肯折腰的小巷，青了一夏无人过问、如今早已泛黄的竹竿……简单得倒也干净，不过，那种不加掩饰的直接，还是叫见惯了曲径通幽的我们，在心底悄悄泛上一丝儿触不及防的冷。
        老街，真的是上了年纪。
        老得，连大红的喜字上都积了一层薄灰，喜摊儿旁边，寿衣店的老板，捏一支瘦笔在一张白条儿上写着斗大的名字——生与死，隔了那么远的距离，在老街上也顾不得阴阳之分，毫无忌讳地挤在一起。远远的街角，停了一辆婚车，粉色的玫瑰开得喜气洋洋不管不顾。又有一对尘世的有缘人在这老街牵起长度为一生的红线。而从眼前写字人的姿势来看，一个生命刚刚离开，才不管这是一年年尾还是一年年头。
        老得，连巷口招牌上的“刻章”两个字，那种黑色——最耐久的那种颜色——也在勉强支撑住的厚重背后，隐隐透出几分衰弱，几分风尘仆仆。它在时光的长路上走了，有多久啊。这种瘦弱与风尘，应该是漂泊半生的游子佩戴的标志啊。怎么，就这样，一动不动地静驻在巷口，不用太多的言语，不用像我们这些鲜活的生命一样穿越不得不经历的爱与哀愁，它还会老吗？还是，静驻，在不断向前冲的岁月里经历那种涉水而来的消磨，也是一种残忍？
老得，就像一个故旧的伤口，层层叠叠层层叠叠地，在命运的某个转角之后终于结疤，而今一旦撕开，只能那样坦坦荡荡或者，更确切地说，是猝不及防地裸露在你的面前，连疼的力气，也终于消泯。
        对于我，它不过，只是长辈口中的根，是地图上一个小得根本找不到的点，是和我的生命几乎完全没有交集的概念。回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以前只知道尽可能的搜罗出一些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情感来诵读这种乡愁，现在，倒觉得这句诗还有一点别的道理。
        旧乡，一个家族在这里发轫，但是对于远行的子孙来说，看到的听到的想到的，只会是那个旧字，毕竟，不是故乡啊。这种久远的疏离感，这种看到故旧事物竟然还会有新鲜感的心情，不正是，一条望不到头的长路么？
        纳兰性德有一句词，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小时候，每每读它，都会有一种幼稚的愤怒：陈世美？
        但是，今天，现在，眼前，我突然，就明白了一点新的东西。谁说人心易变就一定是一种错误呢？每个人，走向不同生活圈子的时候，他的心境，眼界，思想，情感，都是会与时而变的呀。一个人，或者一些人，曾和你的生命有过交集，曾经，你的过去也是他们的过去，你的喜怒哀乐也在他们的心幕上投下天光云影，你的成长历程也在他们的孩提时代有过萌动与拔节，这还，有什么不够的呢？
        每个人，都做对方回忆里最美的那一个。现在记起这句话来的时候，觉得很凄凉很酸楚，但是，真的真的，好美好美。
        后悔在这个时候听那首《左边》了。
        钢琴的伴奏声，密集，像是流水潺潺水银泻地。嗓音，有一种很遥远的疏离感。结尾的几声叹惋，惆怅，空灵，又辽远。
        小时候旧时光的伤口，投靠了陌生的河流。
        寄放回忆的窗棂。
        分手后无言的巷口。
        雨季中白花凋落过后的沉默。
        回头看看爸爸他们来了没有，却看见，一个大叔在锁他的木门。很老很旧很脏的门板了，锁落下去的时候，决绝得，叫这扇门突然萌生出一种庄重的尘封感。咔嚓，沉重又凌厉的一声响，砸得人心里隐隐作痛。很多故事的门锁，就是这样被扣上的吧。
        不知不觉地，就来到爷爷的老家了。
        十年前我来过一次，因为太奶奶的八十岁寿辰。十年后我再来，为她祝贺九十岁寿辰的时候——门前老电线杆上的开门大吉，还在，不过年年都由太奶奶亲手写了儿孙们贴上去。今年，哦，那一笔有力的好字，到哪里去了呢？是不是，那个写字的老人，已经变成很多年以前的一个无忧无虑的孩童？
        真的，是很老很老了。
        但却不是乌托邦，不是渊明笔下世外的桃源，也有喜怒哀乐生老病死。新鲜的事情，进入老街就被一个故旧的筛子筛过，光鲜的，会很快变得真实清晰；灰败的，也因着老街的上了年纪，不会显出太浓的凄凉。新和旧，不会有太明显的界限，总是慢慢地融汇到一处；哪怕，是我在开头提到过的生与死，喜事与丧事，一切，流转得，都很自然。仿佛，一个命定的轨迹，所有人所有事都在不紧不慢地踱步，不管内心是真正的顺从还是埋藏隐隐的叛逆。
        老街还是会有年轻的儿女子孙。每一年都会有人在这条街上牵手，每一年都会有新的生命，用一声嘹亮的啼哭划破老街某个静寂的黎明。他们还会不断地朝外走，朝远方走，去往比远方更远的地方，开始属于自己的耕耘和跋涉。
        我在想，会不会，有那一天，老街上所有的老人都化作故事走进书本，而年轻人，也不把这里，当成故乡。
        那时候，老街，就真的是安静下来了吧。
        爸爸赶上来说，干什么哪，好好看看，以后我们不会再来了，再过几十年，就是你代表咱家来这里看看了。
        我？代表咱家？
        那一瞬间有点想笑，又觉得很沉重。
        不用说几十年，再过十年，我再来的时候，老街是什么样子呢？
        而我自己，又会是什么样子呢？
        我有没有，追求到自己想要的幸福？有没有完全彻底地融入这个社会？有没有能力担得起家庭这两个字的分量？
        好吧，让我，好好地等待好好地努力好好地，珍惜下一个十年。
        老街，你的锁扣上了就扣上了吧，等到有一天再被打开，那开锁的人一定会给你一个惊喜。你数也数不尽的转角，或许有一天，有人会在这里开一条新路。

（艺术人文学院  夏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