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摘自:《北京晚报》2011年2月3日第18版,作者:赵李红,原题:《吴先生 请开门》
在吴冠中先生去世的第一个春节,我在记忆中找他……
作为记者,我曾多次采访过吴冠中先生,为吴先生忘我殉道艺术的故事深怀感动;作为编辑,约吴先生的稿件,他快到3天交稿,为我的编辑生涯平添神话。作为吴先生画作、文集的超级FANS,我讲得出吴先生画作诞生的故事和吴先生生活中的许多故事,在和吴先生交往中亲历的一些故事也越发值得珍惜。
“李红:吴先生昨晚走了,我正从新加坡往回赶。”2010年6月26日中午,收到吴冠中先生最大画展“东西贯中”策展人的短信时,我正参加北京美术家协会举办的“北京意象——如诗如画门头沟”大型艺术创作采风活动。山里断断续续的信号,让我比发信时间迟看了近两个小时。
去年4月,听说吴先生住院后,一直盼得到他的消息,也一直怕得到他的消息。突然的噩耗,让我在返京的车上就开始四处联络织网,酝酿明天的报道。得知中国美术馆范迪安馆长正在飞往重庆,参加四川美术学院院长罗中立的新作展开幕式。落实了晚上会有他的悼念文章传我,才松了一口气。因为刚刚过去的3月,吴先生曾几次去中国美术馆参加老同学朱德群和朋友乔十光的画展。这是他逝世前最后的公开亮相。
赶到吴先生的家迈出车门的一刹那,猛然意识到,去采风穿的是红裤红鞋。
在吴先生临街的袖珍书房窗前停车,在那盏一直没有盼亮的灯前泊心。在吴先生辞世后的第一个傍晚,我在回忆中找他。
没像往常那样,把车停放在街南十字路口的停车场,然后走到单元门门禁前报到:“吴先生,开门,我是‘以红’”。
没像往常那样,听到吴先生从门禁里传出的声音——“噢,李红”。此时此刻,缩在车里,忍了一下午的泪滂沱而出。
曾跟吴先生开玩笑,说他浓重的江苏口音叫我李红,我总听着像“以红”。玩笑过去很久,谁知,2009年底,请吴先生在新书《吴冠中百日谈》签名时,他竟签上“以红存念吴冠中200912月17日”。我看了一愣,脱口而出。吴先生以为我不满意,又在前面加了个“赵”字。我连忙说“没事,以红挺好的,以后笔名就是它了”。
不料,下次再去吴先生家,他重新签了名的《吴冠中百日谈》,扉页上,竟是大大的“李红留念吴冠中200912月18日”。如今,这两本书都被我珍藏着。
2010年5月12日,《光明日报》著名记者韩小蕙老师在电话里说吴先生的病情不好。当晚,我给吴先生的学生发短信说我们想去探望。第二天一早得到消息说,吴先生昨晚睡着了,今早他让转告我们待治疗一段稳定了再去。6月16日是端午节。从吴先生的学生那里得知,先生的病情稳定。我俩期待他再次战胜疾病,早日康复。
天渐渐地暗下来,我没有等到吴先生书房的灯光亮起来。小区里的大爷大妈出出进进,我没有看到小时工陪着夫人朱碧琴阿姨出来遛弯儿的身影。
窗户里亮起了灯,却是一楼的复印室。那是吴先生曾给我复印他文章的地方。
2006年1月22日,“吴冠中2005年书画艺术新作展”在中国美术馆闭幕。展出吴先生2005年创作的水墨画作品35件,书法作品25件。其中书法作品是首次与公众见面。不仅是这些第一次谋面的“新产品”,深深吸引我的还有吴先生的自序文字。
我当即拨通电话与吴先生约采访时间。
吴先生笑答:“值得吗?你先看展吧”。
“我就在展厅。您下午有时间吗?”
“时间看你方便吧。”
“您定吧,要不等您午睡起来吧。”
“我中午不休息,我是以逸待劳,你还要跑路,就你方便好了。”
电话里,我提到他的展览自序很好,准备抄写下来。吴先生说,他去复印了给我。我不肯劳累老人家,坚持自己去。他说他楼下就可以复印。
吴先生开门,吴夫人随后。一眼看见他和她。迎门墙上,挂着吴先生的书法作品《他和她》,跟刚才在展厅看到的一样。对面架子上摆着夫妇俩的照片,我脑子里立刻呈现读过吴先生的散文《他和她》,相濡以沫的二人世界有感人至深的故事。
还没落座,吴先生就把复印好的自序递给了我。
我双手接过,心动,情动。
谈笑间,吴夫人起身离去,回来时加了一件暗红色的中式上衣。红衫映白发,显得精神焕发,颇有些过年的气息。朱阿姨告诉我,衣服是儿子买给她的。
“过年怎么过啊?”我问吴先生。
“我们不过年,不过节,不过生日。”
“啊?那三十全家也不聚聚吗?”
“不聚。都在各自家里看看电视,跑来跑去太麻烦。”
“这样啊?”我有些不解。
吴先生说,老伴前年第三次脑血栓,昏迷7天不省人事。结果奇迹般地康复了。自己当时也在另一家医院住院。他说,我们这个年龄,生活的美丽都过去了,所以也不羡慕别人。
“那除了画画写文书,您们平时还有什么爱好?”
“没什么爱好,就是散散步。现在家里唯一的音乐就是这个。”说着,他起身走进屋里。我以为会是拿出一个什么稀奇的东西。没想到,吴先生拿出的竟是一根拐杖。他一边比划着一边示意,唯一的音乐就是拐杖触地的笃笃声。
他和她每人一根。有时是独唱,有时是重唱。
他和她的世界很美丽,他和她的世界很孤寂。
走出吴先生家门,我想着情动,不让泪动……
二
2008年12月25日圣诞节下午,吴先生的学生在电话告诉我,一会儿来送吴先生明年初在上海美术馆举办捐赠作品展的请柬。我坚持要去取。对方说现已在路上。
车停在新闻大厦门口。我裹着大衣跑出去,学生从车上下来迎我。我俩说了一会儿话才知道,吴先生也来了。
我钻进车里和穿着羽绒服的吴先生握手,他的手很温暖。随即,吴先生递我一个白色的四方信封,是他2009年1月16日在上海美术馆举办的“我负丹青——吴冠中捐赠作品展”的请柬。
还没等这莫大的喜悦心情酝酿成有分量的谢意表达,吴先生让我再度的惊喜若狂。他展开了一幅已裱好的,色彩缤纷,触目惊心的“母亲”——红绿黑相间,彩点斑斓,拟人的形态趣味横生。这是一幅吴先生2006年的作品。
聊天时,我曾经说过,我什么都有,就是没有母亲。没有母亲,我什么都没有。吴先生记住了。于是,在他整理自己的作品时,看到这幅,想到需要“母亲”的人,就情真意切地把我没有的一切补给我。
心动情动,话语难动……
2002年3月14日,“无涯惟智——吴冠中艺术里程展”要在香港艺术馆举办。2月26日,我收到了吴先生寄来的请柬。去看吴先生上个世纪60年代至2001年每个转折期的代表作的展览,我天天期待着港方邀请函的到来。可是,香港那边的邀请函最终还是寄晚了,收到时,离开幕仅剩三四天了。吴先生说,他邀请的国内五位记者看来都来不及办港澳通行证了。
神州国旅主事的朋友告诉我,不可能。加急也得五个工作日。
神通广大的朋友助我成行,人在大会堂开政协会,心惦着怎么把我送走。那两天,他的秘书成了我的秘书,专盯此事。
神州国旅主事的朋友说,从来没见过,简直是奇迹!
3月14日傍晚,当我出现在香港艺术中心时,穿着西装、瘦小的吴先生已被嘉宾层层包围。我离得远远的,想着自己像电影里的情节一样,从机场被香港警察领出了“绿色通道”,颇有点小得意。开幕式后,我与吴先生在楼上展厅相遇才知道,我是大陆到来的唯一记者。
4月22日是个我忘不掉的日子。下午,我刚刚从吴先生家的电梯出来,就接到弟弟的电话,说母亲查出了癌症,被医院留下住院。母亲没有被我们的孝心留住,在为她送别的时候,我想让吴先生的字来送喜爱琴棋书画的母亲远行。
母亲的大舅王森然,是著名的教育家、画家、中央美院的教授。母亲一手好毛笔字早年就由大舅启的蒙。那天,我鼓足勇气给吴先生打电话求字。吴先生让我第二天去取。“一生克己为人,梅香长留人间。”上句是我提供的,我说母亲的小名叫梅若,下句是吴先生题的。
2008年的圣诞节,吴先生亲自把“母亲”送回我的生活里。我用手机拍下“母亲”,发给我哥哥姐姐弟弟。我们每天又能和“母亲”在一起了。
三
一条短信提醒我,该回去为明天的报道做采访了。短信是中国美术馆转来的范迪安馆长在重庆出差用手机短信写成的400多字的悼念文章。这是我收到的最长的手机短信。
当晚,我一直设法和吴冠中先生的长子吴可雨取得联系。得知,那几天,父亲病情比较稳定,他受父亲委托,去香港艺术馆再次捐出父亲五幅最新的水墨作品。此刻,他正在赶往北京的途中。
那次去香港,吴先生担心我一人出行有困难,走前,交给我一张写有香港艺术中心馆长助理电话的卡片,上面也留了他三儿媳的手机,说她们团正在香港演出,有问题可找她。此时,我第一次拨打周凤女士的电话。她说:“父亲昨晚因呼吸衰竭抢救无效离开了我们,此前他一直清醒。我们虽有心理准备,但一直认为还会有一段时间,所以我们感到很突然”。
6月27日早上,在朋友帮助下,我终于和吴可雨先生联系上。他在电话里接受我的独家专访。他说,自己一直都陪伴在父亲身边。受父亲之托,6月24日周四,代父亲去香港艺术馆捐献最新作品。走前他父亲的状况稳定,心想快去快回,没想到,25日晚上就突然呼吸衰竭而辞世。吴可雨告诉我,父亲生前有交代,丧事从俭,不设灵堂,不留骨灰。他说:“你们找我就到我的作品里,我就活在我的作品里”。这句话,我用做了当天报道的标题。
一直以来,吴先生的作品都有着“天价”的国际市场,可吴先生却跟孩子们说,我的作品不是遗产,我要捐给国家。他不仅捐出自己的作品,还捐出自己的藏品。此刻,我想看到它们——吴冠中先生临终前一天最后捐献的五幅作品:《休闲》、《幻影》、《梦醒》、《巢》和《朱颜未改》。
2009年,为做一组“走进名家书房”的报道,我走进了吴先生的袖珍书房,写下了《吴冠中栖5米书房著乾坤文章》;2009年12月8日,我的同事骆玉兰在副刊编发了吴先生《老人洗澡》的散文。吴先生描述了很久未洗澡的却因家里的热水器故障没洗成。小时工走了,他按着程序操作,放了水就回去工作,他不知热水器有个“习惯”,要关了,再开一次才热,所以放了一池子凉水。折腾了一个晚上,然后还是自己赤脚把凉水一盆盆淘出,最终没有洗成。后来,我去看了厨房里那个海尔牌的热水器,要帮他换个新的。吴先生不允,说是新的,掌握它的脾气就没事了。
这两件事让许多读者感慨万分。画画比印钞还快,捐出几个亿的“最贵的老头”,为什么还住在“螺蛳壳”里?90岁高龄的大名人洗澡会如此困难?
2010年3月4日,吴先生的艺术启蒙人、一生挚友朱德群先生作品回顾展在中国美术馆举办。吴先生当天上午、下午两次到展馆,先是不放心四处借来的展品是不是朱德群最好的作品,待亲眼确定后,才放下心来。下午,他又来出席开幕式,与观众一起参观,并一一讲解。一口水没喝的吴先生嗓音沙哑,当我提出让他去休息室喝水时,他却说,习惯了。返回时,我搭吴先生的车。他嘱咐忙了一天的学生一定先送我回家。而我们俩一致认为先生今天太累,于是“抗旨”先把他送到楼下。
去年5月份,给吴先生大照片做的拉米纳一直在我车的后座上放着,准备找时间送去。那些天,我感觉就是吴先生坐在我车上。
2009年2月底,吴冠中183幅捐赠作品展在中国美术馆展出。《海内与海外》杂志副主编朱小平想拍张吴先生的照片做封面,托我帮助联系。吴先生说,别麻烦人家了,我有现成的。说着从书房拿出一卷,告诉我是在上海做展览时拍的,让我挑。我挑了一张带回去准备翻拍。照片是黑白的,杂志没用上。我喜欢这张照片,就拿到图片社做成了拉米纳。因为再过三个月,吴先生要迎来九十大寿,我想送给老人家当生日礼物。给吴先生送去时,吴先生连说,不值得,不值得,还让你辛苦。我说,这张照片拍得特好,来之前还跟它合了影呢。
2010年6月27日上午,电话采访吴可雨先生后,中午,我去给他送一夜未睡,赶着今天见报的“悼念大师”两个版的大样。门开了,迎面就是吴先生这张照片。此时,它已被家人挂起来用做遗像。遗像下,蓝白花扎染台布上摆放的是那套凝聚老人家一生心血,九卷本的《吴冠中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