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当代油画代表人物靳尚谊10月24日在上海博物馆作了题为“静穆的伟大——致伟大的传统”的讲座。深秋的雨夜,上海博物馆偌大的学术报告厅里座无虚席。从“青春”韶华的“塔吉克新娘”,到“北国风光”;从“长征”的胜利到“十二月会议”的召开;从“青年女歌手”到“代尔夫特老街”上的画家……这是靳尚谊对人性的探索之路,也是向传统致以的最高敬意。
我为什么学美术?
我1949年秋考上了当时北京的国立艺专,那是一个大专,招收初中毕业生,我以初中毕业考上这个学校,当时的年轻人很少学艺术,因为中国的社会很长一段时间处在动乱中、战争频繁,当时年轻人主要学习的还是工科比较多,工业建国的思想比较多。
我小时候喜欢画画,小学临摹过小人书,西游记啊,三国演义的,还有点绘画的才能。当时的考试也非常简单,在考试之前,我对这个专业根本不了解,我也根本没有听说过、见过素描是什么样子,考试之前临时用木炭画了一张石膏图像,一考就考上了。当时一百多人考,我考到甲等最后一名,也就是第20名,还有文化课。那时学艺术的人非常少,学艺术的人没有工作,当时在年轻人里流行一句叫做,男学工,女学医,花花公子学文艺,调皮捣蛋学体育。当时流传的是学艺术的人都是有钱人,不愁吃穿嘛,像我这样的情况比较少。我在本科的时候没有学过油画。
1953年毕业以后,有一批人留校读绘画系的研究生,我读研究生的第二年1955年,开始请苏联专家过来,开了一个油画训练班,有一批人开始作为留学生去苏联学油画。第二批留学的就是在五十年代。
1957年我正式开始油画创作,所以最早的一张《登上慕士塔格峰》是当时的毕业创作,我学了两年半时间画出来。我本科的时候,学到了对素描的解释、要求、说法。我开始学的时候,徐悲鸿由欧洲——法国、比利时,特别是法国,学回来的素描教学,特别是理论。到了1955年苏联的学派也进来了。这两个在说法上有些不同,实质上是一样的。要用分面的办法画素描,要表达体积、空间。苏联马克西莫夫来了以后,加了一条,就是结构,我们开始听不懂,马克西莫夫就给我们解释,素描就等于是在盖房子,结构就是房子要有地基,要有架子,最后架起来,这个统称起来的东西就叫做结构,但是在画上怎么体现?他就在画上改画。
西方人为什么要画人呢?主要原因是宗教绘画,画基督啊、圣母啊,文艺复兴主要都是,用人做模特,画得都很真实,生动,17世纪以后,西方的绘画要反映现实了,还是人,所以西方绘画的主题是人和人为社会,所以学院的基础训练画人就是这些原因。
西方的体积空间的因素和中国画都不一样,他们这个造型体积空间是真实的,光线下面的一些色彩,包括山川、树、海,都要把它真实的环境造型画出来,这个体系形成了这个画种的抽象美,因为到了现代社会,写实真实已经不是最重要了,因为经过19世纪,20世纪,现在又到了21世纪了,艺术变化发展很快,科学技术发展也很快,现在的绘画要求,真实已经不是十分重要了,或者说绘画已经不是唯一的图像形式了,现在用科学技术形式很多了,但是这个画种形成的抽象美是一直到现在都十分重要的,包括人现在对动画的欣赏都已经不一样了。
油画和中国画
油画的妙处,当然一般人都能看得出来,因为它真实了,它好看了。但是中国人的观察习惯都是平面的、线的,因此中国人要画体积这个就非常困难,我个人而言,我到了中年了,改革开放以后,也比较成熟了,画也有一定影响了,开始到欧洲,1979年开始我第一次出国,到德国,1982年又到美国。去了以后就发现了一个问题,我看了国外的画展以后,不管它古典的,现代的,我发现我的画,不行,和他们的一比,差得很远,差距很大。单薄,不丰富,它不是风格问题,它是的古典风格也好看,它的现代东西也好看,像马蒂斯、毕加索这些平面的东西也很好看,也都很丰富,也很厚重,我的东西就简单、单薄,我最后研究的结果,体感没有做到家。所以我从美国回来以后画了一个《塔吉克新娘》,又画了《双人体》,一般中国的画家,觉得我出现了一个古典的风格,中国又叫古典主义风格,其实我根本不是追求风格而出现的这种形式,我是研究基础的,我是运用古典的样式,我把体积感做到家。
你没有看过更好的画,你就不知道你自己的水平有多高,当我没有看欧洲的画的时候觉得我自己画得也不错了,我们中国的画家也觉得我画得不错了,但是我到欧洲一看,不行了。所以我用这个解决体积问题,因为以前包括印象派,我们中国的画和西方很不像,留学生主要都是20世纪初出去学的,我们学的是他们19世纪末到20世纪初印象派前后的这一段风格。前头也不管了,后头也不管了。就学的这一段,那个时候他们的教学就处在这一个阶段。所以几十年来我们中国的画,特别“文革”之前,就这一种风格。原作不多,看过不多,西欧的没看过,古典的没看过,现代的也没看过。那个时候中国因为很落后,整个水平,学艺术的人眼界也不宽,看的东西也不多,我是1979年第一次出去了,所以才发现了问题,我用这个解决了我的体积问题。
西方艺术从古典发展到现在,我们是从西方的19世纪往15世纪艺术的方向学,所以中国的发展道路和西方完全不同,和国情有关系。
另外就是色彩问题,就是要写生了,要研究外观了,讲究色调。中国人是很聪明的了,但是作为艺术来说,东西方艺术是完全不同的,对中国人这样一种传统、文化背景、观察事物的方法、习惯来讲,学油画是很难的,因为它的作画方式不一样。黄宾虹说我这个一笔解决七种感觉,但是我体会油画是三笔一种感觉,特别累,所以从中国人习惯来讲,我研究越深入越觉得累。所以几十年来,我学油画专业一直是非常重视基础的。一直到现在我仍在研究基础,基础不好的话水平不会高。
改革开放以后我们有很多说法,其实我们排斥了很多东西,在美术界争论很厉害,就认为写实派绘画过时了,我们要现代,写实不重要,变形才重要。因为这是有个性的,写实是没有个性的。这个争论持续了很多年。这个创造性不是提倡出来的,它是教育的结果,也不完全是中小学、大学教育,是从家庭开始的教育结果。你怎么才能有创造性啊?就是教育不能使用灌输式,不能压制,要启发性,中国家庭教育都是灌输式,父母是绝对正确,这样一个教育的社会它个性根本出不来的。包括艺术上的个性,个性是每个人的事情,老师是不能教的,风格是每个人的自然流露。但是基础是能教的。所以我们几十年的争论是很荒唐的事,但是这是事实,没有办法。
我出国比较早,没有按这种说法,我跟这种说法背道而驰,他们往前走,我往后走。往后走是解决基础问题。我们几十年的争论是很荒唐的事,但是这是事实,没有办法。我现在自费出国,都去看原作去了,使我的眼界不要下降,因为中国看不到欧洲好的原作。你看不到原作,你没法知道人家好的标准是什么,光用讲的是不行的,没有比较根本不知道好不好,所以我的几十年大概就是这样走过来的。
“惊慌的戴珍珠耳环的少女”
我的创作,也分几个过程,因为创作也是不断变化发展的。任何国家它的艺术品都和他的时代有关系。早期的《开国大典》大家知道是油画,但是他的传播是印成年画传播的,他是为革命博物馆画的,“文革”前分了三批画革命博物馆的画,他是第一批,那一批里头这张画很受欢迎,用了油画、壁画形式,用年画方式发行到全国去,这个发行量相当大,成了当时出版发行量最大的,因为大家特别喜欢,因为农民建国以后有了土地以后安定了,虽然生活很苦,那时候谁买得起油画啊,根本不可能。所以中国这时候发展的是历史画,像19世纪前期的欧洲,展览完了就放仓库里了,放自己家里了,除了国家没有人买得起。
除了之前我在学校画的,后面两张是在德国画的,一张是《十二月会议》,一张是《送别》,“文革”期间也画了一张,是毛主席,给北京地铁用的,后来也没用。我就开始了几个中国老画家肖像画的试验,我在1980年代的时候画过一些肖像画,用壁画的形式探索了中国油画的试验。
我多次去日本,用日本浮世绘和油画结合起来,其实西方的现代主义,叫平面化,以前是体积的,现在把体积分割了,平面了,他就现代了,为什么这样说呢,我这么理解的,体积空间是表现真实的世界,一平面它有装饰性了,它不真实了,它美,现代主义就是这个。因此真实的社会内容已经不重要了,形式重要,现代主义就是研究形式美的,另外突出个性风格,各种各样的。
我最近的一个展览《向维米尔致意》。维米尔的画我很早就喜欢,这张《戴珍珠耳环的妇女》是维米尔最重要的代表作,又看到了两张风景,《代尔夫特的风景》,另外一张叫《代尔夫特的街景》,我当时在参观过程中,忽然有一种构思,因为我非常喜欢这幅画,有一部电影叫《戴珍珠耳环的妇女》,故事片,现代拍的,也是根据历史编出来的,我就忽然想到,这个戴珍珠耳环的妇女要是到了现代,会是怎么样的一种心情。因为这几十年我由年轻二十来岁,1949年到现在,特别是近十年,社会急剧变化,我生活在北京,几天不见一个大楼起来了,几天不见整个街道变了,我原来住在美院王府井,现在全给变了,到上海几年不来又变化大了,我们现在这个社会发展非常快,这个经济发展比西方快多了,他们由17世纪开始,资产阶级开始,其实十五世纪人文主义思想就是现代社会的启蒙,中国没有啊,辛亥革命1911年到今年才一百年。人家有这思想准备,然后革命,然后工业化,有一整套的生活方式和社会的布局结构,我们文革结束七九年,八零年那是什么状态,很多年纪再大一点的人都知道,生产非常落后,已经在经济崩溃的边缘了,生活也很差,现在经济总量第二位,变化不得了,西方人都目瞪口呆。以前到美国、德国崇拜得不得了,现在看纽约旧了、巴黎旧了,现在上海北京很多新设施,但是带来非常多的问题。
我们现在这个社会经济发展比西方快多了。所以我把画改了一点,其他整个都是一样,颜色一样,构图一样,一个是加了一个手,一个是表情有点变化,原来是很安详的,现在是稍微有点惊讶的,所以这个叫《惊慌的戴珍珠耳环的少女》。
维米尔一生就画了两张风景画,都是家乡,他一辈子没有离开过家乡,他的画也是画的这个地方,我是专门到同样的角度,拍了一些资料,这个地方大体上和以前一样,但是还是有一些变化,比如说前头这个现在不是陆地了,现在有砖了,有点栏杆,那呢,加了一座桥,三个教堂包括我现在画的这个宗教的房子,包括前面的树墩,是现在的了,那个左边的教堂,两根尖的、黑的基本样子是一样,但跟以前有变化了,没有变化的是最高的那个白的。我呢,把它新变化的和老东西都给加上了,都给糅到一起了,这个叫《新代尔夫特风景》。
还有这个原来叫《代尔夫特街景》,我改成《代尔夫特老街》,它的构图是这样的,他基本现代的房子大体上是这样的,但是这个原地址现在已经找不到了,我根据原来的构图,给改变了一下,右边的这一半东西是他老的画面上的,左边一半是新的,左边一半的结构和原来的也差不太多,前头的橱窗、摩托车是现代的,那个老的妇女是老的,所以这个也是老的和新的一个综合。都是我这个新的现代人设身处地去想象的,原来的人到了现在以后的感觉,也是一种综合性的东西了,所以总的题目叫做《向维米尔致意》。
中国的艺术市场需要调整
中国的艺术市场近三年来发展很快,它应该分一级市场和二级市场,一级市场是画廊,二级市场是拍卖行,西方19世纪中叶开始出现画廊,发展了很长时间,拍卖行是20世纪才开始逐渐有的,到了20世纪下半叶,才比较多起来,这个艺术市场时间已经一百几十年了,很长。中国不是这个现象,中国解放以前呢有点艺术市场,但是油画没有市场。中国画呢,以前像齐白石啊,很多的画家啊有的在做教学工作,有的就是卖画维生的,建国以后这个市场就没有了。我们的改革开放以后,由于我们搞市场经济,要搞出口了,这个艺术的市场出口太小了。画廊很早就建立了,中央美院1980年代初就建了一个画廊了,北京那时也有,都倒闭了,始终都做不起来,到了1993年开始嘉德做了第一个拍卖行。本来是二级市场,由画廊,包括经纪人送到拍卖市场去,但是中国一级市场不行,到现在也不是很好,北京798啊陆陆续续也多一点起来,但不是很好。前三年,油画突然一下子卖得好了,所以这几年多起来了,所以中国今年的春天创造了非常高的经济效益,好多个亿啊,一个艺术品进入市场是正常现象,关键你画家怎么对待,一个真正的画家不是以卖画为他的最终目的,当然卖画是生活需要,但包括西方的大家,都是喜欢画,热爱它,才是最终的目标,脱离这个目标,这个画家要为了卖高价而画画,肯定画不好,这是第一。
第二呢,中国的艺术市场不够成熟,什么是成熟的呢?是喜欢的我就买啊,我觉得它值多少钱我出多少钱,因此一直到现在,西方发达国家一直没有违背这一原则。有的大家族收藏的画,后来破落了卖出去,这都是有的,但是大部分的西方收藏家,都是为了喜欢而收藏的。中国的这个市场还需要慢慢调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