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卓越的当代美术史论家,著作填补研究空白
他撰写文字千余万,堪称真正的“著作等身”
他师承黄宾虹,是中国书画正脉的学人
在这个时代,很难想象有王伯敏这样的人存在了。
30岁那年,他立志于中国美术史研究。为了不分心,他一把拉断了自己钟爱的七弦古琴的琴弦。
58年后,这个曾经情趣盎然、多才多艺的先生,成了不会种花,不会弹琴,不会游泳,不会打牌,连自行车也不会骑的“枯燥”的人。
那他的人生都留下了些什么?
自1950年至1999年的50年中,王伯敏编著的出版物计43种,发表论文近200篇,总字数在千余万字以上。
这一千多万字,按照图书装订的本数计算,共70余本,堆起来,相比他1米65的个子,是实实在在的著作等身。
去年的大半年里,王老在医院里度过了大部分的时光。但由于两岸《富春山居图》合璧,王老一下子被公众所瞩目。因为在《富春山居图》的研究领域,王老绝对是权威。
今年,情况有所好转,王老回家住了,但动作越来越慢,还健忘起来,常常想不起来要写的字,甚至会写下错别字。
唯一保留的习惯,是时时阅读。他总是要拽一本书在手里。有时候,整夜整夜的失眠,吃药都不管用,看看书,便睡过去了。
采访反复准备,拖延已久。长子王大川很是担心,一旦触碰回忆,王老便会如孩子般激动起来,而医生千叮咛万嘱咐,不能激动。
所以,很感激有这样一个上午,在王老自己命名的“半唐斋”里,坐在他的脚边,抬头望他。
他的衬衫很白很白,脸颊依然洁净光滑。离得这样近,是因为昔日谈得一手好琴的王老,双耳已几乎失聪。
1小时9分41秒。我们的这一次对话,以“半笔谈”的方式完成。
采访结束时,王老的太太拄着拐杖,过来探望。王老突然讲起:“老太婆啊,你也没有用了哦。刚刚温岭解放的时候,你跟游击队上山,歌咏队歌儿唱唱,现在,都80多岁啦。”
告别时,王老一个人站在书房门口,若有所思地低着头,很久很久。
本报记者 林梢青 实习生 徐珊
人物名片
王伯敏 美术史论家、画家、诗人。1924年生,浙江台州人,别名柏闽,笔名田宿蘩,斋号半唐斋。
王伯敏是二十世纪下半叶中国美术史学科研究领域的杰出带头人。他所撰写的《中国美术通史》等六部美术专史,把我国美术史的研究推进了一步,填补了我国以至东方美术史研究的空白。全国美协推其为“卓有成就的美术史论家”,并授予其“终身成就奖”。
我到现在都不会骑脚踏车,不会游泳,不会抽烟,不打老K,因为时间都放在研究美术史里了,以前人家都叫我“老学究”。
记:当初为何选择研究美术史?
王:先说说我的家庭吧。
我有两个父母亲,生我的父母亲是讨饭的,他们把我卖到地主家里,地主父母养育了我。
很小的时候,我宗兄就给我讲《画史》,我兴趣浓得很。
1947年我考到北平艺专读研究生,徐悲鸿既是校长又是班主任。
当时我非常苦恼,是学画还是学美术史。
唐兰(文学家、金石学家、历史学家)先生告诉我两句话:“鱼吾所欲也,熊掌亦吾所欲也,两者不可兼得。我若上市见熊掌,必舍鱼取熊掌。”
我就先取熊掌。画家多,搞美术史的人少,而国家需要美术史家。经过仔细考虑,我决定下来,搞美术史,兼学山水画。
这个是1948年的事情,一直到现在,我没有停止,60年如一日。
我学画画不是主要的,但因为我搞的美术史人家都知道了,所以也都知道了我的画,这个我是讨了一点便宜的。
记:为了研究美术史,您几乎荒废了自己其余的爱好。
王:30岁前我有很多爱好,喜欢读书、画画,还会弹琴,吹箫。
30岁时,我到杭州中央美术学院华东分院(中国美术学院前身)任教,决心研究中国美术史,时间算算用不转。
老天爷一天给你24个小时,不多一分也不少一分,弹琴、搞音乐要占多少时间?那美术史的书怎么办呢?
那个时候年轻,人简单,热情也高,只好把其他的都去掉。
我有一篇文章叫《无弦琴》——我有一把七弦古琴,已经无弦,悬挂在我的套房,近60个年头。
30岁下决心研究美术史后,我就痛断琴弦,从此将它悬挂于角落。
我花不种,琴也不弹,所以我这个人,以前人家都叫我“老学究”。我到现在都不会骑脚踏车,不会游泳,不会抽烟,不打老K,因为时间都放在研究美术史里了。
我经常上午到徐悲鸿校长那里,听他讲意大利文艺复兴,讲佛罗伦萨教堂的雕刻与绘画,下午又到黄宾虹先生那里,听他讲“乾笔”、“皱擦”。
记:您亲历如此多名师,能谈谈与他们相处的经历吗?
王:我19岁时,从温岭县立中学高中部辍学,在乐清担任美术教员时,与夏承焘(著名词学家)先生成为同事。
当时是抗日战争时期,学生就请他来学校里讲课。那时候我喜欢读书,就常去找他。
记:哪位先生对您的影响最深?
王:黄宾虹我是正式拜过师的,他对我影响比较大。他主要是教我学画,以前画画专门有拜师,学美术史没有的。
1947年,有一天,我斗胆向黄师母提出来,想跟黄宾虹先生学画。
师母说,“这么多年头了,老先生还有什么收不收学生的,你高兴来走动,就来罢。”
我觉得师母似乎已经替黄宾虹先生答应下来了,就与师母约定拜师日期。
当时,我的好朋友黄震寰替我借来一条红地毯,又替我买来一双大红蜡烛,两块绸衣料。
那天,我们雇了部人力三轮车,前往黄宾虹先生府上。
一进门,黄师母就迎了上来,黄老先生像以往一样平静地坐着,但是面带笑容。
黄师母一边沏茶,一边说,“抗战胜利了,时势作新了,还点什么大红烛,不要拜了,老先生也说不要跪拜,磕个头就好了,算是一老一少有个缘分。”
我经常上午到徐悲鸿校长那里,听他讲意大利文艺复兴,讲佛罗伦萨教堂的雕刻与绘画,下午又到黄宾虹先生那里,听他讲“乾笔(画画中的一种笔法)”、“皱擦(一种画法)”。
记:中国美术发展到今天,您如何看待今天的画坛?
王:目前中国画处于竞走时代,竞走不是竞争,而是各走各的,互相走不通的,是多架立交桥。
各自带“帽子”,你是非现实主义,你这个又是什么派别。
走走走,走到一定的时候,它总是有规律,到最后水到渠成,跳出来的便是大家。共识的大家,便成为大师。
记:您觉得,出大师还需要多少时间?
王:至少要到21世纪上半叶之后,差不多五十年以后。
20世纪的已经跳出来了,齐白石、黄宾虹,大家都没有异议。像徐悲鸿和刘海粟,两个人互相不服气,吵得很厉害,但这两个人也还是逃不掉。
现在不行了。像刚刚去世的吴冠中,还是有争议,所以真正的大师,他的确立是水到渠成的。
有一篇文章写我,说是《忙人读闲书》。战争、鬼怪这些我都看,“放脑子”,休息一下。最近看的书里,鬼怪也有,特种兵都有,像《兵王》(一部网络小说)。
记:现在听力不好,会受到困扰吗?
王:以前我还喜欢听听音乐,现在两只耳朵聋了,看的电视都是无声电视。
人说,耳不聪,耳经通。就是说,耳朵聋了以后,主要靠想象。异想天开,这“天开”啊,没有异想是不行的。
我们最早的时候,就有顺风耳、千里眼,现在不是都做到了?嫦娥奔月,现在不是奔月啦?
现在还要想下去,这就叫做耳不聪,耳经通。
记:听说您很喜欢看闲书,把《盗墓笔记》看完了。
王:有一篇文章写我,说是《忙人读闲书》。
战争、鬼怪这些我都看,“放脑子”,休息一下。最近看的书里,鬼怪也有,特种兵都有,像《兵王》。
记:您还有什么心愿?
王:心愿……(迟疑许久,在纸上写“心愿——活动,相生相克”)
光是心愿不行,要有活动,它们相生相克。
一个人必须要读书、行路、思考。我有一首诗叫《书剑长随》,书么,就是包括读书,剑么,就是身体锻炼。
我现在活到近九十岁了,是因为我以前身体很好。我读中学时,县里运动会撑杆跳得第一名的,爬山也会,我八十岁还能爬山。
现在不行了,一点也不行,拿本书也弄不动,都是他(长子王大川)帮我搬的。我现在老了,都是在那边想象、假设了。
王冬龄,兰亭书法社社长、中国美术学院教授
王伯敏先生是我的师叔,他与我的老师林散之先生同为黄宾虹先生的弟子。
在我考浙江美院(中国美术学院前身)书法系研究生之前,林散之先生为我写了一封介绍信给王伯敏先生,由此,我与王先生结缘。
王先生与黄宾虹先生的感情极为深厚。他自己有这样高的成就,还始终不遗余力地梳理黄宾虹先生的学术成果。
王先生是中国书画正脉的传承者与开拓者,是真正的学者通人。
如今的王先生已然是一位通儒,除了在美术史上成就超然外,他在诗词、绘画、书法等各方面都有所成,传承了传统文人之风。
因为胸有丘壑,又在黄宾虹先生身旁耳濡目染多年,所以他下笔自有不同面貌。
王先生也是一位谦谦君子,对自我要求严格,却待人宽厚。尤其对于同道和后辈,他都很支持及提携。
任道斌,中国美术学院教授
王伯敏先生是位极为勤奋睿智的美术史论家,在中国美术史方面做了大量工作,突出表现在《中国美术通史》、《中国少数民族美术史》这两本著作上。这两本书都获得了国家图书奖。
在他之前,因各方面原因,中国美术史研究始终局限于单一门类,而王先生的著作,则首次对中国美术史进行了系统、全面的梳理,涉及美术各领域、各门类,填补了我国以至东方美术史研究的空白。
尤其他耗费极大心力著成的《中国少数民族美术史》,在民族团结等各方面,都作出了极大的贡献。
他搞美术史有扎实的史学功底,加之其本人又是非常优秀的山水画家,因此在评价历代美术事件和作品上非常到位。
王先生身为具有国际影响力的美术史家,却为人低调谦虚,对后辈淳淳善诱,非常提携。
他的勤奋,我们无法企及。我记得每次出差,他都在火车上不断画风景,只要一空下来就看书。到他家里去,墙壁上都是画,桌上则皆是书稿。快90岁的老先生,如此孜孜不倦,令人钦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