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素有各种神灵、偶像的崇拜行为。尽管作为知识人,大可不必当真,但从信仰自由角度论,在确保社会秩序稳定的前提下,相当一部分还是可以视作民众心灵纾解的特殊渠道和方法。若然,设计研究实在也不应简单地将之斥为荒唐。事实上,就人类学和社会学的角度看,民间信仰往往折射出宽阔的知识论和世界观背景,有些甚至是先人非常紧要的,对于天地和宇宙的理性体悟与经验化梳理,以致在操持间,往往还寄托了对整个族群的祈福与求愿。这一点,前些年建筑学界对“风水”的关注可谓做出了表率,比如天津大学的王其亨先生,以及他主编的那本自1992年起便不断加印的论文集《风水理论研究》。
我个人则有一段在南方诸省生活、求学的过往,“履历”的变动也牵引着我在很早的时候便开始关注民间的种种信仰与习俗。细细想来,两广与闽浙,实在是现代中国民间崇拜的“沃土”:佛、道以及伊斯兰等大型宗教活动暂且不论,就是那些零敲碎打的这个祠、那个庙,这个偶人、那个纸马,便足够令人目眩神驰了。当然,还得算上那些南方人尤为喜好挂在嘴边的各种“博彩头”的日常词汇,以及各色对付“凶险”生活的“扛灾避祸”的酒食、草药与仪式。的确,作为一个漂流着的个体生存者,我不得不敬服劳苦大众经过历代积累下来的特殊智慧——在一段相当长的时间里,正是那些貌似极粗鄙的“感受”,却令我们这个民族,甚至令整个人类,得以不断衍传与滋长。
回头再看看王先生的“风水研究”。我与先生素未谋面,更谈不上相熟,只是当读到所论、所著,实在顿开茅塞。尽管只是从传统建筑理论的一个侧面拓进,但很显然,研究者们正如所期待的那样,经过多年的钻研,并借助一整套更具现代意义的科学方法,将“风水”问题中所包蕴的人的生存之艰难,和由兹而出的经验总结,一步步揭示了出来。
我们总在慨叹古人的精妙,有不少“国粹派”更是将古代的智慧视作某种圣人般的神迹,以致常夸夸乎谈玄论易。而在我看来,“风水”等民间信仰行为本身就是一种根植于自然和人的,浸润着多元、互为情境的“系统设计活动”。其内,或还包裹着几种独特的,我们当今设计领域少有关注的思想维度:
其一是“起念”。民间信仰行为与常见的设计操作有貌似之处,每一种活动都有一个很明确的由头,或即所谓“终极的施行目标”,而且常常是很明确且不泛滥的。但,现代设计经过从包豪斯起至今近百年的发展,却呈现了一种“过度设计”或“设计过度”的弊病。有一些看似非得要求通过设计或别的什么办法祛除的问题,其实在人类和世界的共存中反倒值得保留。
甚至,我们可以借之作为人类对自然之敬畏的表达,而非浅薄地企图对宇宙展开绝对控制。民间信仰中,就有那么一种现在看来绝不落后的模式,即首先在执行观念上突出“自然神”的价值,而非现代人类设计行为中狂妄的“与天斗”。
其二是“流转”,这实在是一种设计过程。民间信仰体系内,于尊神之下,便是巧妙地运用各种精致“神物”,招引需要的“超验”精神的降临。之所以称为“过程”,其根源又在于如何“规划”,并进而形成一个体系化但又灵活的处置“程式”:在道具配合下,多次轮番上演的“请神”、“迎神”、“降神”、“送神”、“酬神”等活动,实际指向了不断地重新进行设计和组织,最终达至疑难查找、困顿打破、矛盾冰释、答案形成、循环开启的相对历时性的脉络。
此种“流转”与我们所谓的产品“更新换代”有类似,但又有大不同。“更新换代”是“以新替旧”,“流转”则是在已掌握的大量“数据库”内进行组合、筛选,以此解决新出现的问题。明了这一点,便是明白了传统设计观念中一个非常重要的内核,即若多年来我们的体质和周遭均未有剧烈变化,基于此,真正意义上的创造力是建立在对旧有事物的重新和深度认知之上的。
其三是“收束”。承上所言,民间信仰更是以仪式化的,面向“自然神”的,对胜利与失败所同时进行的告宣实践作为“归总”的。这一点,即是要暗指一种设计成果的利、弊共存关系,同时也突出了再设计与再规划的可能。民间信仰活动往往绝非一劳永逸,甚至有老年人会劝阻冒进的后生要留心仪式中对“敌人”的适度宽纵。所以,“收束”是一次开放的、试错与纠错并行的理想性重构。它绝非完结,而是人和宇宙的之涅槃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