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目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归去来兮!请息交以绝游。世与我而相违,复驾言兮焉求。”
——陶渊明《归去来兮辞》
《归去来兮辞》是东晋著名诗人陶渊明的一篇散文,代表了山水田园诗派的最高成就。“归去来兮”作为中国文人深度的生存与生活方式,蕴含着中国传统文化中“崇尚自然”的意趣旨向。山水诗与山水画的繁荣便是佐证。而“归去来”精神的本质是一种隐逸文化,同时也是中国文人画的精神核心。徐复观言:“中国的文化精神,不离现象以言本体。中国的绘画,不离自然以言气韵。”中国绘画的“隐文化”传统带有强烈的地理意向,同时“隐文化”与艺术心性的独处精神相关联,与当下同质化、浮躁化的艺术趋向相左,因而有着重要的现实意义。
搜易佳山水,畅怀画龙湫:
山水画之地理意象
从绘画地理学的视角来看,地域的自然环境与人文环境对于画家特别是山水画家有着潜在而稳定的影响,这种影响是画家在艺术创作中挥之不去的基因。一般来说,不同地域的自然环境和人文环境可以塑造出不同的绘画形态与风格,从中国绘画史的纵向横观,中国绘画形态的多样性与丰富性与中国地理与人文环境的差异性有关。某些绘画风格的产生与地理环境直接相关,诸如清初扎根黄山,潜心体味黄山真景的黄山画派;有“夏半边”之称的南宋画家夏圭,有“马一角”之称的南宋画家马远,其独特构图的产生与西湖的地理形态有关;而黄宾虹“浓密厚重、浑厚华滋”风格的形成与江南“雨山”、“夜山”自然形态有关。
同理,深受黄宾虹影响的周沧米先生山水画艺术风格的形成与雁荡山有关,这是解读周沧米山水画艺术的核心元素之一。1929年,周沧米先生出生于浙江乐清雁荡山之麓大荆镇。差不多60年后,周沧米先生回到家乡,在乐清雁荡山北斗洞养病,并在雁荡山麓筑“荆庐”,终年与雁山为伴,先后创作了《雁云乡里》、《雁荡之恋》、《雁荡最灵秀》、《雁荡云深》、《雁云深处》等重要山水作品。并花5年时间,完成了代表个人山水画最高成就的《雁荡云深图》56米巨制长卷。以雁荡为题材的作品是周沧米山水画分量最大的作品形态,其“山水氤氲、墨气淋漓”风格就是对雁荡山水最好的写照。
一般来说,现代以来,60岁往往是一位艺术家艺术风格的临界点,特别是具有学院背景的画家尤是如此。作为中国美术学院老教授的周沧米先生,早年毕业于杭州国立艺术专科学校,后留校任教达30余年。其艺术分期明显以60岁为界。60岁之前,作为浙派人物画的重要一员,以人物画塑造其艺术生涯;而在60岁之后,返归山水画艺术,在艺术道路上进行了众人看来截然不同的转换:舍弃早已成名的人物画,而倾心于山水画领域。其绘画题材与风格转型的关键因缘就是自然地理形态的家乡雁荡以及人文形态的雁荡文化。地理改变了画家的艺术历程,周沧米先生是一个典型。卢辅圣先生认为:“如果说,从人物画到山水画的转移,恰好与画家以山水画开始其艺术生涯的阅历相应和,体现了一种艺术选择上的‘归去来’,那么,摆脱西子湖的温柔情怀,而到故乡雁荡山去寻找精神的归宿,则体现了一种人生境界上的‘归去来’。”
周沧米先生的“归去来”表面上看是从一个自然形态(西湖)向另一个自然形态(雁荡)的转化,以及从一种绘画形态(人物)向另一种绘画形态(山水)的转化,而本质上是画家文化意味与精神旨向的转化,是对儿时记忆的怀想,也是对故乡雁荡的强烈认同。“雁云乡里曾眠处,不记归来第几峰”、“搜易佳山水,畅怀画龙湫”,当我们能够从一种自然形态来解读一种绘画形态的时候,我们就会发现一种朴素的绘画自然情怀,虽然这种绘画的自然形态与自然的地理形态有着很大的不同,我们仍然能够身临其境。于是我们发现了隐文化与隐山水之间的互动关系。
隐于山水与精神独处:
山水画之艺术基点
“大块本造化,雕琢况天工。灿烂漫世界,元气混沌中。”周沧米先生的这首题画诗,揭示了中国山水画艺术原初的山水自然精神、流露出画家对自然本真而纯朴的热爱。正如马锋辉馆长近日在浙江美术馆展出的“周沧米捐赠作品展”前言中写道:“一个热爱自然的画家才画得好自然。周沧米先生足迹遍及大江南北、边陲五岳,三上黄山,四入巴川,结庐雁荡,留下了数以万计的写生稿,其中包括大量的大山大水、内地边疆的真实记录。于是我们看他的画作的时候,总让人感到一股清新的泥土之气扑面而来。”
传统“道法自然”、“搜尽奇峰打草稿”的写生理念,以及古代一些杰出山水画家的艺术实践表明,“隐于山水”是成就山水画最为重要的因素之一,然而这么浅显的道理却被当代许多山水画家所忽略。在艺术品被爆炒的现实情境之下,“隐于山水”这种耗时的传统创作观已日渐被抛弃,取而代之的是快餐式的摄影图式化创作。绘画对象的“假山假水”带来了绘画作品的“假山假水”。“假山假水”现象直接反映出当代画坛急功近利的画家心理,从而导致了对待绘画师承的荒率与功利心态,既不“师古”,也不“师自然”,成为当代画家的普遍问题。
“隐于山水”强调艺术的独处精神。艺术终究是个人心性的反映,只有“隐于山水”才能“体尝山水之美丽,倾听山风之絮语”,作用于山水画作品便自然有了一种自然的气息。周沧米先生“结庐雁荡,寝馈于清泉怪石茂树闲云之间,其鹤发童颜之相,登高涉远之姿,怡情悦性之态,俨然一位看山忘情的高人。”正是这种“隐于雁荡”,使其山水画作带有一种难得的自然气息。道安《安般守意经》言:“得斯寂者,举足而大千震,挥手而日月扪,疾吹而铁围飞,微嘘而须弥舞;斯皆乘四禅之妙止,御大息之大辩者也。”“斯寂”是一种艺术的境界,也是一种美、一种幸福。
叔本华说:“能够自得其乐,感觉到万物皆备于我,并可以说出这样的话:我的拥有就在我身——这是构成幸福的最重要的内容。因此,亚里士多德说过的一句话值得反复回味:幸福属于那些容易感到满足的人。”于是我们终于明白周沧米先生“归去来”的真正寓义,是一种由城市的喧嚣走向山野宁静乃至孤寂、从外在自然走向精神独处的幸福的“隐文化”境界。
当代宅女宅男的“宅生活”现象折射出中国的“隐文化”传统。“因为宅所以宅”,“宅生活”是幸福的。当画坛生态,人们总是和浮躁、嘈杂等关键词联系在一起的时候,“隐文化”凸显其价值与意义。“因为隐所以隐”,“隐文化”也是幸福的。这也正是周沧米先生及其山水画艺术留给我们的深度启示。
谨以此文纪念周沧米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