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澍藉中国美院象山校园的设计获得普利兹克建筑奖,图为中国美院象山校园一角
象山校园不规则图形的窗户透出现代的通透感
方振宁
中国的崛起,应该说是世纪之交最重要的社会现象,它改变了世界政治和经济的格局,建筑也不例外。
全球建筑观察,普华永道以及牛津经济联合发表的报告预测,中国领先的幅度将继续加大,到2020年,中国的建筑业将占到全球建筑业的五分之一,高于目前的14%。全球建筑观察总监,格雷厄姆·罗宾逊称,这是建筑业真正的转折点。也就是说,中国超过原来由美国垄断的建筑大国地位。
但有一件事总让中国建筑界感到抬不起头——尽管中国建筑在世界经济的成长中,占有如此重要的份额,然而,在世界建筑的重要舞台上,却见不到中国建筑师获得令人尊重的荣誉,具体说,享誉全球的普利兹克建筑奖就和中国无缘。
然而有来自普利兹克建筑奖门缝里的消息说,中国现代建筑的问题是缺少有哲思的作品。到底是中国缺少有哲思的建筑设计,还是普利兹克评委们没有发现有哲思的作品?当普利兹克建筑奖的操作失误,走漏了今年获奖者的人选时,人们才发现,那位一直在中国建筑界有争议的建筑狂人王澍——至少从他在大学里学习起,最关心的就是哲学问题。在最近十年里的一系列建筑设计中,王澍一直在探讨如何不露声色地在建筑中贯穿哲思,但这些并没有引起中国建筑界给他的实践以足够的评价,结果,中国这棵大树上自己结的果子,却被人家的口袋接走。
至少在中国,没人给予王澍的作品赋予普遍性和世界性建筑的评语。在他的建筑生涯中,他在中国没有得到过一次建筑奖项。因此,王澍一步登上世界建筑的宝座,表面上看是给中国建筑界一个响亮的耳光,但事情又不是那么简单。从笔者获得的极其可靠的消息来源,普利兹克建筑奖的评委们在评奖之前,曾造访北京的清华大学建筑学院,当问他们中国建筑师当中谁最够资格获得普利兹克建筑奖时,清华的教授力推王澍。从而看出,普利兹克建筑奖评委会在评奖之前已经有选向,而在中国得不到任何奖项的王澍,为什么在这个时刻却有人力挺他呢?
首先,普利兹克建筑奖不是由中国的任何媒体、团体、机构来操作和颁发的奖项,无论颁给哪位中国建筑师都不会涉及到中国建筑界复杂的人事关系。然而发生在中国本土的奖项,就需要察言观色,特别是那些体制内的各种关系是最难以平衡的局面。王澍这种连一张获奖表格都不愿意填写的人,一般是不讨人喜欢的。然而人们又不得不承认,他的设计和建筑项目的规模,确实令人刮目相看,特别是在最近两年里,接二连三地获得欧洲各项重要建筑奖项,从而以不得不被重视的对象迅速进入中国建筑界的视野中来。
当中国的建筑界在说“王澍的建筑有些糙”时,来自普利兹克建筑奖的评语却说他的设计有着“卓越的品质”。显然是来自完全不同的价值观和审美标准。这让我想起哲学家维特根斯坦说过的一句话:“我们已走上了一个光滑的冰面,冰面是理想的、没有摩擦力的。但是, 没有摩擦力就不能往前行走。要前进,还是回到粗糙的地面上来吧。”
当普利兹克建筑奖的桂冠戴到中国建筑师的头上时,我们又有些受宠若惊,连王澍自己也没想到,因此从普利兹克建筑奖评委会发给媒体的图片资料可以看出,建筑师自己都来不及准备他们所需的资料。
普利兹克建筑奖为什么会如此急切地在中国颁奖?甚至把“在中国颁奖也不一定就是中国建筑师得奖”的风放给媒体之后,居然还是由中国建筑师夺得这项奖项?这反映了欧美急于和中国建立深层的关系。可以说,在当今所有的领域,如果没有中国的参与,给予中国足够的注目,那就无法显示出其国际性。
和欧美建筑师以及日本建筑师相比,中国建筑师的建筑设计被国际所认知显得更加困难,因为在中国历史上就是一个有着独自的文明而独步世界的国家和民族,这意味着他做事有着自己的标准和价值观,在近代社会来自以欧洲为中心的思想,极大地影响了世界的潮流,中国也卷入其中,全球化就是这一潮流的现在时。可以说,在建筑方面, 中国被西欧的所谓现代主义样式冲击的一塌糊涂,以至于中国自己的, 持续了几千年以上的传统建筑风格和样式已经荡然无存。王澍,是在这样一种现实和背景下,做出激烈抗争和呼喊的声音最大的一位。他的获奖,说明世界听到了这一呼喊。
为什么只有王澍的声音被我们听到了?首先是因为他的狂言,关于他那“中国只有一个半建筑师”的版本很多,总之,就是中国缺少现代主义建筑的原因首先是中国缺少建筑师,王澍认识到这一点时还是一名学生,可那时,他就已经断定自己是中国建筑界未来的栋梁。
狂!对一般人来说好像是目中无人,你仔细分析和琢磨之后会发现, 王澍的狂是告诉你回到基本和最初的状态,重视人和自然、人和物、人和思想之间的原初的关系。他所有的言论都围绕着这些内容而展开。当然,当王澍获奖之后,人们都把他说的话当作金科玉律,好像是在获得普利兹克建筑奖之后放射出光芒。其实无论在他获奖之后还是获奖之前,说的都是一样,普奖好像是一个标杆,让王澍在世界建筑的舞台上有了高度,其实这些都是一种错觉,他只对那些无法独立思考的人起到心脏起搏器的作用。
得奖对于那些缺少自信的人来说是重要的,因为这样可以被推到世界的聚光灯下,但是,对王澍来说,他最初的建筑冒险并不是为了获得这个奖项。王澍的智慧在于,他深知,模仿任何一位大师,都不可能在建筑学上有所贡献,因为,如果你缺少基本的反叛精神和对名人的风格加以邂逅的话,那你的一生最多只能获得一个平庸的评价。
王澍的作品无法归类和套到现有的西方建筑批评的模式中去,简单地说,就是你说不清楚他到底是属于那种风格,这也给定位王澍带来了困难,那么世界是从哪个角度发现和定位了王澍呢?
当代世界在给来自中国的艺术和建筑予以评价时,其实是运用了一个特别的标准,在无法和西方的风格进行对位时,就只好凭直觉去感受了,当他们确实感受到一种巨大的能量时,于是就把他确认为“中国能量”。比如,蔡国强的艺术也无法归类到西方二十世纪任何一种流派中去,但是他们承认蔡的存在,还是蔡的作品中凝聚和具有瞬间的爆发的能量,王澍的建筑也具有同样的特征和气质。当别人问王澍,你设计宁波博物馆(普利兹克建筑奖获奖作 品)时是怎么考虑的?他说:我就想设计成一座山。这座“山”,是王澍在建筑实践上的集大成作,与其说它汇集了众多的建筑手法和语汇,还不如说它是把所有的能量聚合在单一的物体上。
普利兹克奖评委在阐述王澍的获奖理时称:“王澍在为我们打开全新视野的同时,又引起了场景与回忆之间的共鸣。他的建筑独具匠心,能够唤起往昔,却又不直接使用历史元素。”其实,在历史这么悠久的中国,不是只有王澍一位建筑师在考虑建筑的可持续性发展问题,然而,大多数设计师都是直接、简单地使用那些历史符号和元素,而王澍的手法是智慧的,他对中国建筑元素,特别是那些来自工匠手中的技艺,让他认识到在一座普通的、无名建筑师建造的建筑中,有着伟大强悍的品质。然而,王澍的视野和兴趣,不仅仅停留在他的建筑专业上,而是把练习书法和欣赏绘画作为理解中国文化精神的手段,他的每一次演讲,都从古代中国绘画开篇。他不认为自己设计的摹本来自欧洲建筑大师,可以看到他向另一个方向挥手,他说影响他的是那张北宋后期王希孟的山水画《千里江山图》。
《千里江山图》何以成为他的摹本?王澍没有细说,但是我们可以从他的象山校园设计中找到答案。荷兰摄影家Iwan baan对王澍的作品的理解入木三分,那张超长的象山校园二期建筑摄影作品,向我们展示的不只是一个广角建筑照片,而是像千里江山图那样绵延、起伏、回转,从建筑内部延伸到外部,从建筑外部向建筑内部穿梭的走廊,宛如江山图中的盘山路,而构成建筑主题的S形,又像是山脉的远景推拉,从而构成连续的运动,为了让这种运动有节奏如蛟龙卧在丘陵上,王澍用人工的方式为建筑垫起山坡。此外,像山一样的屋顶的大山房建筑,几乎就是北宋后期的米友仁《潇湘奇观图》的直接照搬。而宁波博物馆好像是把南宋山水画家李唐的《万壑松风图》中的高山巨石再现世间,难怪王澍说他想成为宋代的建筑师,这样我们就找到了王澍建筑和绘画之间的密码。
普利兹克奖评委的获奖辞一向简洁明了,普利兹克建筑奖评委会主席帕伦博勋爵说明了王澍获奖的理由:“讨论过去与现在之间的适当关系是一个当今关键的问题,因为中国当今的城市化进程正在引发一场关于建筑应当基于传统还是只应面向未来的讨论。正如所有伟大的建筑一样,王澍的作品能够超越争论,并演化成扎根于其历史背景、永不过时甚至具世界性的建筑。”
然而,王澍的建筑给评委们留下深刻印象的是建筑具有的品质,这样说比较笼统,实际上,他们是对王澍的建筑面积之大,但他却没有进行破坏性的开发给予肯定,王澍的手法是利用有机的、自然的丘陵地势来营造校舍,这种环保的态度让我们回归自然,从而避免了由于全球化带来的重复性景观。王澍说:“在当今世界,人们热衷于谈论科学、技术、电脑,我则喜欢谈论基于手绘和手工艺之上的建筑。”
普利兹克先生认为,评委会决定将奖项授予一名中国建筑师是具有划时代意义的一步,标志着中国在建筑理想发展方面将要发挥的作用得到了世界的认可。他说,“未来几十年中国城市化建设的成功对中国乃至世界,都将非常重要。中国的城市化发展,如同世界各国的城市化一样,要能与当地的需求和文化相融合。中国在城市规划和设计方面正面临前所未有的机遇,一方面要与中国悠久而独特的传统保持和谐,另一方面也要与可持续发展的需求相一致。”
王澍获奖之后,中国建筑界对这一事情的议论尤其热烈。问题无非是以下几个:为什么是王澍而不是别人?为什么这个奖来得这么快?即使普利兹克建筑奖对王澍作品的评价是“世界性的建筑”,而中国就有人不信这一套,偏偏要就“王澍热”而来议论“中国建筑设计离世界一流有多远”?
王澍的获奖给人有坐直升飞机的感觉,但是他在获奖之前的大量研究和实践,让你感觉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所以这个获奖是必然的。我直截了当地问过王澍:“你对你的获奖有没有预感?”王的回答是: “有。但没有想过会是今年。”尽管普奖有时确实是颁给一些世界建筑界鲜为人知的建筑家,但是王澍绝对不是这一类的建筑家,在获奖 之前,2010年他获得了威尼斯建筑双年展特别荣誉奖,几乎同时他又获得德国的谢林建筑奖,2011年王澍获得法国科学院金奖,之后受美国哈佛大学丹下健三教席的邀请去做客座教授,当教程还没有结束,就传来了获得普利兹克建筑奖的消息,尽管大都是两年之内发生的事情,但这些奖项说明王澍的建筑已经进入世界的视野,同时它也是摘取建筑界最高奖的阶梯。王澍坚守作为建筑家的职业,虽然他调侃地给自己的设计事务所取名为“业余建筑”,而实际上正相反,他是把其他的事情当作业余的来做。
什么样的建筑才是世界一流的?这是一个伪命题。没有一位评委手里掌握着一流的标准,而恰恰是建筑的品质和普世价值,让王澍的建筑设计获得承认。所谓世界性的建筑,我以为是那种超越现代和地域的具有普遍性的建筑。
可能王澍建筑的粗犷和粗野,容易给人以粗糙的错觉,那么我们假设它是粗糙和混沌的,但这并不是缺陷,或许正是这种摩擦力让世界运转。
(作者系建筑评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