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10月15日在浙江美术馆开幕的“致葵园·许江作品展”,是许江继在中国美术馆、广东美术馆、上海美术馆举办个展之后的又一次大型综合性展览。展览分“青云”“野风”“秋声”和“致葵园”4个部分,以葵为题材的油画、雕塑、水彩和摄影构成丰富的视觉景象,立体地展现出许江在艺术道路上的最新探索。
许江现为中国美术家协会副主席、浙江省文联主席、浙江省美术家协会主席、中国美术学院院长。由于这样的多重身份,许江的工作贯通了当代文化的方方面面:他是艺术界重要的学术组织者,长期担任上海国际双年展的艺术委员会主任,组织与策划当代艺术的重大展览,国际著名的《艺术评论》(Art Review)杂志将他评选为当代“国际艺坛最具影响力的100位人士”之一。他是一位教育家,作为中国美术学院的院长,他秉承这所艺术学府的历史文脉和精神传统,明确提出当代文化境遇下“多元互动、和而不同”的学术思想,吸纳各种学术和新兴资源,不断改良艺术教育的知识结构,在艺术教育领域积极推动并努力践行种种构想和改革,在国内外学术界、教育界产生了重要影响。他也是博学深思的写作者和言说者,出版了《地之缘:当代艺术的迁徙与亚洲地缘政治》、《一米的守望》、《视觉那城》、《南山肖像》、《学院的力量》等一系列著作,对国际文化征候作出缜密的分析研究,深刻辨析当今社会的焦点话题和重要现象,针对中国当代文化建设的语境和方略进行系统、深入的思考。
许江最“根本”的身份是一位艺术家,他的艺术创作,是艺术精神在技术时代的一次次突围。他的作品通过气势恢宏的格局、大跨度的时空建构造就了强烈而凝重的历史知觉,锻造出精神强者的视觉意志,蕴涵着丰富的文化内涵。
从许江身上,可以看到艺术家个人道路与时代、社会发展相交叠的印记。1980年代,许江留学德国,在此期间,他进行了大量的跨媒体试验,体验了观念艺术的多种形态。然而在此后的数年中,他的身上却呈现出一种双重的回归:在思想上是从西方艺术学问向中国传统学养的回归,就作品而言是从跨媒体的形态试验向绘画直观表达的回归。如他本人所说,这一历程是“精神远游者的返乡”。
许江的创作形态从空间回到架上,由观念重返绘画,向人们展现了一部个人的回溯的艺术史。这种“回返”式的艺术旅程,为中国当代绘画揭示出一个新的发展空间,也为当代艺术研究提供了一个独特而深刻的案例。观众可以从中领悟到这位精神远游者返乡的五个步伐:从观念回到架上,从象征返回直观,从天空返回大地,从荒寒返回拯救,从绘画本身走向精神苦恋。
许江的创作按时期和主题大致可以分为五个部分:
1.《世纪之弈》:现代性的废墟
《世纪之弈》系列开始于上个世纪90年代初。这一批作品是画家穿透时间的远望所发掘出的一系列宏大历史的隐喻,也是当代中国艺术界少有的对于现代性的反思之作。为此,芝加哥大学艺术史家巫鸿教授将许江称为“中国第一个废墟画家”。碎片式的形象、迅疾的笔触汇聚成史诗般的景象,这组作品向我们呈现的是废墟与毁灭,是历史的暴力与悲情。然而,废墟不止代表毁灭,也蕴涵了历史记忆的沉淀。画家在时间的废墟中重新向历史致敬,让日渐消亡的记忆在被物质和欲望所充满的当代挤开一丝裂缝。
2.《历史的风景》:风景中的历史
如果说《世纪之弈》所描绘的是历史上的废墟般的城市风景,那么,《历史的风景》所呈现的就是当下城市风景中蕴涵着的历史与命运。《历史的风景》是一组以不同城市为母题的大幅油画,在1999年至2003年的短短数年中,柏林、北京、上海这几个对许江本人意味深远的城市在画家的劳作中依次展露容颜。然而,这组作品却无法被归入寻常意义上的城市风景画。它们所呈现的是一个画家对于历史的回望。在画家的眺望与鸟瞰中浮现出的,是一种在时间的溶剂中渐次消蚀、疏离继而远去的景象。画笔执着地守望、诉说着的,是“逝去与即将逝去的风景”。对画家而言,城市是现代化历史进程的佐证,是人类文明的华丽表皮,也是民族记忆中的传奇和一帘幽梦。每一座城市自有其历史,那是风景中的历史,这历史同样交织在人的记忆之中,与每个个人的历史相契相合。在历史的远望中,许江经验并且辨识着城市的记忆与过往种种;经由这种历史性感知,许江在画面上熔铸出了一种独特的视觉——那是史诗般雄浑和悲剧般凝重的混合体。
3.《被切割的远望》:视觉的聚与散
从2003年开始,许江开始从宏大激越的历史画卷中抽身,回返到一种更加日常、安宁地画境之中。他渐渐倾心于创作一系列水墨淋漓的纸上作品,他的绘事愈加从容。这一时期,吸引许江的不再是都市,而是大地上那些无名的风景,车窗外一掠而过的树林、高原上无垠的葵园、荒寒僻远的芦荡无需寻觅,它们在匆忙的行旅中被无数次错过,画家却久久地凝望。那么多无名的角落,静静地在画笔与水墨的纠结中浮现出来。那是一种显影,从不可知的过去涌现,从莫测的未来回返。单纯从画面上看,这一时期的创作似乎呈现为一种对中国传统绘画意境的回归,然而许江却以一种特定的方式将这些画作排列组合,他把这一系列命名为《被切割的远望》,在此,“群化”的展示方式表露出的,是他对于当代被种种技术媒介分割、驯化的人类视觉的体察和回应。《被切割的远望》所呈现的就不止是一种复眼般的视觉策略,也不止是漫游者目光的演历——在视觉的聚与散之间,还蕴涵着远望之根本。
4.《被拯救的葵园》:大地史诗
2003年以来,许江的作品多以葵为题。这最新的《葵园》系列可以被视为一首雄浑深沉的大地史诗。这是城市主题与大地主题的叠合,茂密的葵花如生长的城市丛林,更是大地上蓬勃不息的生命。同样,这些画面也可以看成是画家行走与守望、思考与叙述的叠合,葵的群像交织出生命的混响,呈现为视域和远望的无限,在此,系列的画幅是一种向未来延伸的开始。
从画面视觉构造来说,许江所描绘的其实是“葵原”。那在四季中轮回的一望无际的原野,带着燎原之势,向观者迎面袭来。那是一种根源于沉思的深重的忧郁,与他1990年代通过城市风景所捕捉到的历史兴废感相较,这种忧郁更显深刻——它来自画者对世界和大地的“天问”式的思索。葵,是大地对人间的馈赠,扎根于大地,却面向天空,追逐着万物所皈依的太阳,那一切光亮的本源。“独自倾心向太阳”,葵是向阳花,然而,许江笔下的葵却从来不是花朵,这与中国古典传统中反复颂咏的葵的形象全然不同,也与梵高等人笔下燃烧着的如太阳般绚烂的向日葵迥然有异。许江的葵自成一格,不是花朵而是果实。它是沉重的,在秋天的深处,葵的硕果已然沉醉;它又是强韧的,在四季轮回中,反复地从衰朽中重生,用生命铸造出精神。
大地上,葵无际延伸,沉默无言,守护着与自己一道荒疏的大地。葵的沉默,一如遍地繁华中的孤寂,丰收后大地的荒芜。在寂寞和荒芜中日夜滋长的,是葵的倔强与骄傲。葵向着天空、朝向太阳生长,那是它的执著与荣光;葵的苍老又使它垂下铜色的头颅,向着大地深处皈依,那是它的根源与宿命。在这天与地、生与死的胶着中,迸发出一种耀眼的精神性。于是,葵化身为荒原上陌生的行者,带着生命的热烈与拯救的希冀,向着那辽远的最深处漫延。
5.《致葵园》:精神苦恋
2010年盛夏,许江凝望日本北海道的北竜町葵园。在葵岳中行走,仿佛在葵海泅游。与马拉马拉海峡的荒寒老葵迥然相异的另一片葵景,让许江心中喧响起一个时代的记忆,持续地勾连起几乎是一代中国青年的共同往事。许江认为,画葵,就是画曾经是向阳花开的一代,如今已近秋声的一代。“曾经向阳十年梦,如今依旧诉衷肠。”“致葵园”这一展览标题,呈现了画家面对葵园和一个逝去时代的沉吟,由澎湃而趋向静思的心怀。
许江的葵从来都是集体性的,或为列兵般精神抖擞的“葵阵”,或为叠加堆积却如火焰般升腾的“葵塔”。他的画面所呈现出的是一种集体性的视觉,其中蕴含着巨大的力量。而此力量却绝不仅仅属于葵本身,而是来自那孕育化生并且承载万物的大地。葵与大地的合体即是葵原,那漫无边际的葵的原野,反复更生于沉沦与拯救之间。对许江这位文化守望者而言,葵原即是家园。在荒原与家园迁变之际,蕴藏着一切存在者存在的秘密与根源。
时代渐远,但艺术家的生命底质久已铸定:正在老去,但依然坚强;曾经迷茫,却仍在心中播着记忆和希望;青春曾经荒废,却因此而获有独特的磨炼。许江这一代人如同从荒原中成长出来,具有葵一般的旷野风采,折射着荒原曾经的狂欢和劫难,却又蕴着阳光的炽热,倾心于被照彻的瞬间,向往生命苦候的庄严气象。这生命的苦味,正如同葵盘上的沧桑,带着阳光雨露,也带着风剥雨蚀,默默地领受独自倾心、向日而倾的守候之命。
真正可见的是一代人的集体性的精神苦恋。在许江这里,精神苦恋如何可见?是那葵千枝万秆,曈曈蒙蒙。葵的绘画带着如此的牵挂。这牵挂是心思与思念的聚集,是昨天与今日的触目皆是的纠结。这聚集和纠结将“天地无情、万物刍狗”的自然本性以及万物与之抗争的过程庇藏在那里,将岁月与韵华的根深蒂固的忧郁庇藏在那里。当葵的牵挂被剥开之时,绘画者自身存在的牵挂同时被剥开。
作为一位学者型艺术家,许江始终追逐着20世纪早期的艺术探索者(也即林风眠这代人)的艺术道路,并在此道路上遭遇到新的文化问题。林风眠的艺术道路可以概括为“从西方发现东方”,在今天这个全球化的文化境遇中,许江更加深刻地体会到西方当代艺术思潮和中国本土语境之间的隔膜和冲突,更加痛切地感受到技术与大众传媒对于全球视觉艺术的巨大挑战,这造成了他对于当代文化的深切焦虑,同时也鞭策着他在自己的艺术中积极寻找当代中国文化的建构之道。
从精神远游到回返中国文化根源,许江的艺术在当代全球化境遇和本土文化精神之间开辟出一种建构性的方向,这就是:在全球性绘画式微的时代里,重建一种东方式的当代绘画发展之路;直面图像时代技术文化的挑战,在现实的生活的远望中,以具体的生命体验,抵达文化的通境,在文化内部寻求一种具有中国特色的视觉文化建构方式。
评论界认为:
许江的绘画是直面时代的绘画——通过诗性的沉思、勤奋倔强的画笔,他试图抵抗技术图像时代对人类感性的冲击与控制。
许江的绘画是关于绘画的绘画——他的架上时光,一直在针对绘画本身发问,对观看行为进行反思,由此揭示出绘画在生存论层面上的深刻意涵。
许江的绘画是失而复得的绘画——艺术精神的远游者在不断回望中返乡,重新发显出绘画在艺术史、在当代文化中的意志和力量。
许江的绘画是朝向存在与历史的绘画——从城市的风景与大地的风景中呈现出的,是历史的风景、心灵的风景。风景在远望中展露历史,历史在远望中显现为一种风景。
许江的绘画是中国性与当代性共生的绘画——在对世界艺坛的深入介入的同时,许江不断追溯、发掘本土的艺术思想根源。他的创作可以被视为一种东方式的当代绘画的建构,一种针对艺术个性与民族性的解决方案。
从《世纪之弈》、《历史的风景》、《被切割的远望》到《被拯救的葵园》,及至现在进行时的《致葵园》,许江在其创作生涯中,从一位弈者、行者转而成为思者、望者、守候者、拯救者,进入到一个静守葵园的沉思者,他在对绘画内在意蕴的深思和实践中积淀、转变、成长。